转一个朋友的回乡日志:正月访学记

Discussion in 'Thoughts and Love' started by greatstone, Feb 24, 2010.

  1. :)写成了一个完整的文章,供大家参考。









    在浙江乐清老家过年时,碰到若干熟人,闻悉他们正在一个民间人士组织的《弟子规》学习班做筹备工作义工。财大气粗的乐清人大建基督教堂、大修宗族族谱,早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学习《弟子规》,却是一个相当新的现象。耶教兴盛有赖时代的欧风美雨,宗族重建基于血缘本能,都是不需要太多反思的事情,但学《弟子规》非得有一点文化自觉不可。考虑到温州在儒学历史上的重要地位——宋代有叶适、陈亮,晚清时还出过被称为“有清三百年朴学之殿”的孙怡让,这一传闻还不能不让我在心里砰然一动:脚下这片土地,莫非正在酝酿已久违百年的文化可能性?

    正月初七,学习班开班第二天,我联系到了内部人士,一同驱车前往现场考察。

    学习班的举办地点比较蹊跷,不是在县城,而是在另外一个大集镇的工业园区一家做扎带的企业里。正月初七,企业还没有开工,三四幢大楼有三分之一拿出来做学习班的场地,包括厨房、餐厅、学员宿舍以及教室。我猜测企业主自己就是这个学习班的主事人员之一。后来访谈证明果然如此。老板姓周,五十多岁,瘦瘦的,穿着背后写有“和谐家庭,和谐社会,从我做起,从我家做起”的红色义工衣服,提着一个写有“诚仁敬”的袋子,和其他义工一起站在企业门口迎宾。所有义工都是同样打扮,相互之间称“老师”。

    介绍情况的两位主要负责人,第一个是中等身材、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是当地某家著名民营企业的市场销售部门经理,大家叫他“赵老师”;另一位是五十多岁的阿姨,是一名老教师,本市市政协委员,大家叫他“林老师”。以下问答,“问”系出于本人之口,“答”主要出于两位负责人之口,其他人从旁有所补充。

    问:我们这里的学习活动是以什么组织为依托?经费如何解决?

    答:活动是社会公益组织“经典古诗文导读中心”组织的,这个中心2001年成立,得到了市宣传部、文明办、文化局、教育局等单位的支持和关怀。经费完全由民间自筹,包括场地,也由民间捐献。

    问:已举办几次?学员构成状况如何?

    答:已举办五次,第一次试运行,四次是正式的。试运行的一次是在几年前,在某镇的一个农庄里举办,当时正式学员7人,义工21人,学员和义工一起听讲和讨论。正式开班之后,第一次学员数量就达到23人,人数历次逐步递增。这次规模已经达到了70多人。学员中有教师、企业管理人员、大中学学生,也有家庭主妇。教师和企业管理人员所占的比例比较高。

    问:如何招生和招义工?

    答:目前并不向社会公开招生,而是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由老学员和义工推荐人来参加学习。筛选学员的时候有几条标准:第一,优先考虑教师、党政干部和企业管理人员,这些人影响力大,学习了之后能迅速影响很多人;第二,不主张同一个家庭中两三个人同时来学。时间上尽量错开,这样不同的人处于不同的阶段,可以相互监督,相互促进,维持一定的热度,而不会在同一时间内丧失热情。至于义工,则要求必须是往届学员。

    问:是否每次结课时,会希望学员“随缘乐助”(捐款)?

    答:不会。学习班封闭教学,吃住完全免费,不会变相地向学员收取费用。学员有学习之后非常感动,希望为下次课程捐献的,我们也要看情况才决定是否接受。如果他不是真正想一心一意做好事,而是借机扩大自己的企业或者机构影响的,我们是不接受的。即便是真正想做好事,数额太大了,我们也不接受,因为我们并不急缺经费,如果真想做好事,可以捐助给更困难,更需要这些钱的人。

    问:课程和师资如何安排?

    答:我们借鉴的是庐江中华传统文化教育中心的课程设计,以《弟子规》为主,也讲一些养生之道。林老师去庐江特意学习过几个月,赵老师也去学过。

    问:为何会想到引进《弟子规》教育并向社会推广?

    答:我们几个原先是做孩子教育的。因为觉得孩子在学校里接受的是应试教育,学校不提供道德教育,对于孩子的成长不利。所以我们当中很多人把孩子放在一起,集中进行教育。陆续教了几年,觉得《弟子规》的效果很好,所以才想到对社会进行推广。现在我们还在做孩子的教育,在几个大的集镇都有教学点。

    问:我注意到你们虽然搞了很多活动,但没有在媒体上露面。这是为什么?

    答:中华传统文化非常好,但现在整个社会气氛还不是非常好,推广得太快,容易出问题,招惹是非。所以我们现在是埋头把每一次活动做好,规模有限,但希望能够出效果。如果政府觉得我们做得成功了,鼓励我们推广,我们再推广不迟。

    问:你们说的中华传统文化,包括什么?

    答:中华传统文化是以儒、佛、道为主的文化,三个传统,在我们看来是相互贯通的。一个人在家庭、在社会上的行为,当然是由儒家来规范;但他个人的心性修养,完全可以从佛道两家的修养得益。古代出入佛老的儒家人士非常多,说明这三家是完全可以并行无阻的。我们讲《弟子规》,以儒家为主,但也融入一些佛家和道家的优秀成果。

    言谈间,已是中午吃饭时分。早上的课程下课了,学员和义工都到餐厅用餐。餐厅中一共坐了十一、二桌,上的菜全是素食,没有荤腥。为何吃素?主事者的解释是:第一,素食富含营养,有益身体;第二,素食利于环保,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餐厅贴了许多标语,提醒学员要牢记天、地、国、亲、师以及农人的恩德,切勿浪费粮食。

    他们告诉我学员和义工中还有人做施粥的善事。我去年在报上读到过温州有人开办粥厂,周济失业工人,没想到还是他们这个社会网络中的人。他们把施粥做成了集体事业,很多人捐米,几千斤上万斤地捐,隐然有明清江南士绅遗风。

    饭后有午休安排,全体学员前往住处午睡。这是一个全封闭的学习班,学员宿舍分为孝义、悌义、敬义、礼义、信义五房,义工住仁义房,每房里放置了许多上下铺。根据组织者解释,他们在安排住宿的时候,注重老、中、青搭配,安排了小组分享心得体会的环节,希望各个不同年龄段的学员能相互学习、相互促进。

    我旁听了下午的一段课程。根据课程表,下午讲的是人际交往中的礼节。学员集体排队入场,义工在内迎接。学员在门口鞠躬,义工还礼,然后引学员入座。男女分开坐,男左女右。坐齐之后,集体起立,向讲台两侧的孔圣像行鞠躬礼。

    原以为会有一位老师现场为学员演讲,结果发现是放录像。录像由庐江中华传统文化教育中心提供,但现场有很好的投影和音响设备,效果和老师现场演讲相差不远。录像中主讲的是一位中年女老师,气质雍容典雅。她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例子,来讲授“礼”背后的“敬”与“诚”的精神,演示如何以礼来营造出一个和谐的人际关系环境。她举了两大例子,第一是她自己如何通过礼仪教育,彻底改变一个做销售服务的企业的经营状况;第二是海口市监狱如何与庐江中华传统文化教育中心合作,引进《弟子规》教育,大大改变了监狱的管理状况和服刑人员的精神面貌。女老师接下去讲授鞠躬礼,现场演示了鞠躬礼的要领之后,留出几份钟时间,问下面是否有人愿意结伴上来行鞠躬礼。录像中一对母女上来,女儿恭恭敬敬地给母亲行鞠躬礼,母亲当场就哭了,一方面是觉得女儿懂事了,另一方面是想起自己母亲的养育之恩,觉得自己没有尽孝,百感交集,难以自已。

    录像到此告一段落。一位义工上来,问下面是否有人愿意像录像中的母女一样,来演示一下鞠躬礼。下面呼啦啦举起很多手。

    最先上来的是一对年轻的婆媳。媳妇说自己是婆婆带过来学习的,受益良多,要向婆婆行礼,感谢婆婆给了自己这样一个学习的机会,更感谢婆婆平日的照顾。婆婆还礼。然后婆媳一起向义工老师们行礼,义工还礼。

    接下来上来的是一位中年的企业管理人士。他向义工鞠躬,感谢各位义工老师的辛勤劳动,义工还礼。

    然后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上来。老太太和别人不太一样,上台之后,什么都不说,先向孔子像深深三鞠躬,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她说,她是孔子第74代子孙,因而要先向祖宗行礼。接下来,她要向她在远方的母亲行礼,因为没有母亲就没有自己的今天。老太太深深一鞠躬,已泣不成声,下面人也多动容。

    下面上台的是一位出嫁的女儿和她的嫂子,两位都很年轻。女儿要向嫂子鞠躬,说自己已经出嫁,平日不能照顾多病的父母,全靠嫂子照料,因而要向嫂子致敬。嫂子还礼。礼毕,女儿已泣不成声。

    再接下来的是一位企业管理人士。他说,他是周老板介绍来的,一开始很不理解,觉得这拨人八成是在搞什么封建迷信活动。但听了两天的课之后,非常敬佩和感动,因此要给周老板行礼,感谢他提供了这个学习的机会。周老板还礼。

    最后,是一位男学员,他提出要给摄影师行礼,因为他注意到摄影师在拍摄的时候额头都冒汗了,很辛苦。摄影师还礼。

    现场气氛非常热烈,我看到很多人眼中都噙着泪花。类似的场面,我在基督教的家庭教会聚会上多次看到过。用俗话说,很煽情。这种分享方式对于基督教来说,当然不是新的,但对于儒家的大众教育来说,可能是一种比较新的实践——儒家士大夫较早产生在团体中分享彼此人生感悟的实践,比如说自古以来文士以诗词歌赋唱酬,比如从明代以来,许多士大夫相互读对方的日记,相互批评。但儒家的大众教育主要是依赖于家族而展开的,非家族的团体生活实践较少。近代先贤痛感中国人的涣散,将培育家族之外的团体生活作为一个教育的重点,如梁漱溟在开展儒家乡村教育的时候,就非常注重这一点。而眼前这一幕让我突然感觉到,这种集体的礼仪分享,其内容固然是以家庭道德为出发点,但通过相互交感,实际上使人比以前更能融入非家族的团体生活。这正是近代先贤们的努力方向啊!

    我以前总觉得儒学在民间传播上有很大弱点,“煽情”力量不够,是以昔日败于佛家,今日又难敌耶教。但经过现场观摩,我觉得这个的看法可能需要作部分修改。对于经历了一些人生坎坷,曾为人子、为人女,而今又为人父、为人母的中年人来说,一讲父母恩德,眼泪就潸然而下,甚至泣不成声。这便是一种宗教式的情感净化。只要能唤起和保存这瞬间的源初体验,儒学就有其在民间的广阔生存空间。当然,知识分子可能需要更多的东西,包括理论体系的完整和逻辑的严密,但对于民间大众来说,那种体验才是最重要、最有说服力的东西,理论可以锦上添花,但并不是必不可少的。

    到了中间休息的时间。全体学员到楼下去,整整齐齐派好队,跟着一位义工唱手语歌。歌曲是一首童音的《发好愿 说好话》,他们比的手语让我想起幼儿园里的一些表演,自己学着都有点滑稽之感。但看看旁边的人都很认真地唱着,做着手势,自己略一思索,倒也理解了,这其实就是一套体操,有利于锻炼身体;此外,手语也是一门语言,如果没有这个机会,大多数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接触手语;稍微有点手语经验,在需要为残疾人士献爱心的时候,也许会派上点用场。就连小虎队唱的一些歌,也是手语歌嘛……想着想着,就把操做完了。看了他们的课程表之后,了解到他们不仅是以手语歌来活动身体,也有太极拳等项目。中午休息的时候,我还看到几个人在草地上练瑜伽,据说是有一个开瑜伽馆的也在这里参加学习。

    下半段的课程我没有继续参加,而是把时间都用在访谈上。几位主要组织者与我围坐一堂,先是我问问题,他们回答,后来他们也问我一些问题,气氛很融洽。言谈中,感觉到组织者几乎都是半路出家自学的,没有受过系统的经学教育。 他们教《弟子规》,教材和教学模式基本上都是从安徽庐江中华文化教育中心引进,甚至连吃素食的做法,都来自庐江。为何取法庐江?我自己推测,跟组织者们自身的信仰有关系。几位主要的组织者,其实都是佛家弟子,而庐江的传统文化教育的发起人,正是一位原籍庐江、得道于台湾的高僧,叫净空法师。宋明以来,天朝已实现三教合一,以佛教为底色的人士出来弘儒教,并不足为奇,别的不说,近代就有梁漱溟。只是这种弘扬的方法,自然会带上佛家的色彩。甚至连用语上都是如此——比如说,组织者们挂在嘴边的“发愿”,本就是一个佛家用词。

    访谈中了解到,他们和国内的一些儒学实践组织有联系,如一耽学堂。但对于国内外儒学界,他们不甚了解。他们知道杜维明,但并不清楚蒋庆、陈明等学者。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是扎根于地方社区的实践者,那些高端的知识和理论可能反而对他们没什么直接帮助。但从长远来看,随着社区礼乐传统知识水平的提高,他们也许逐渐需要更高端的知识和理论了。比如说,在教完各种日常礼仪之后,也许就要进一步解析礼仪的历史沿革,那就需要有《三礼》的专家了。

    不过,那个阶段对他们来说似乎还比较远。他们现在面对的困难,主要是如何让接受批儒教育长大的一代人重新理解那些曾经拒斥过的东西。在访谈中,他们多次将“五四”与“文革”并提。“从五四到文革”,这是国内一部分文化保守主义者的历史叙事,对此,那些同时重视中国古典传统和中国革命正当性的学者有一定反思和批评,有人提出“通三统”,有人建议以“文质史观”来理解近代史上的剧变,各有其精到之处。这个读经班的组织者对这些在史观层面上的批评和反思显然是不了解的。我一方面感叹于他们的草根实践之丰富鲜活,另一方面也深感,学者有必要以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战略性思考,帮助他们突破自身的局限。

    天晚了,义工们送我到企业门口,集体鞠躬,我也赶紧鞠躬还礼。我从内心里对他们充满感激:我这个不速之客其实没有给他们什么东西,他们却给了我很多教益。

    他们的读经班在初九结束。我已经回到了北京,无缘得见他们的闭幕式。据说那天气氛非常热烈,许多人落泪了,闭幕之后,仍聚在教室里,久久不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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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现场看的时候,我的确有“孔教家庭教会”的观感,但后来想一想,觉得这样不无合理性。

    我们熟悉的古代士大夫交往方式,其实都非常精英,在民间推广起来,是不容易的。但从原理上来说,两种分享方式是共通的,以文会友,可以说是以一种升华了的方式来分享彼此的生活经验。百姓无文,讲讲自己的故事又有何妨。